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

孔誥烽﹕十一還是雙十

【明報專訊】十一雖過,雙十還未來。現在正是國慶已過,國慶還未到的弔詭時刻。不過今天中共大國崛起,財大氣粗,世上還記得中華民國國慶的人,恐怕所餘無幾。馬英九更以早前風災為由,決定今年不慶雙十。

1949年後中國有兩個國慶,無疑是冷戰的結果。但中國在冷戰中一分為二,過程異於東西德、南北韓分立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,並非同時成立。兩者之間,其實是繼承與取代的關係。1949年10月1日,本質上是一個新的共和政體取代舊的共和政體的日子。這個歷史,其實與法國自大革命始先後出現多個共和政體的歷史,無本質區別。不同的是,中國第一共和的精英,因冷戰而得以逃到台島偏安一隅,在第二共和的陰影下苟延殘喘。

法國政權更迭 不改國慶日

法國現在的第五共和,乃產生自1958年的一場軍事政變。二戰後法國脫離德國控制,建立行議會民主制的第四共和。第四共和內左派勢力高漲,後來法屬阿爾及利亞發生獨立革命,法國政府原本打算跟阿國革命黨講和,準備放棄殖民地。不料在1958年5月,駐紮阿爾及利亞、不滿政府軟弱的右翼法軍首先發難,奪取了法國在當地的行政權力,更以攻打巴黎、不惜內戰為要脅,要求解散現政府,推舉戴高樂將軍為新國家元首,第四共和隨即倒台。戴高樂成為臨時元首後,應用緊急權力制定新憲法,在議會之上加入總統集約權力。第五共和,於焉誕生。

法國在大革命後200多年,經歷過5個共和政權和數次帝制復辟,但今天的法國,仍是以7月14日為國慶日,以紀念1789年巴黎民眾攻打巴士底監獄。右翼軍頭建立第五共和後,也沒有將其建政日訂為新的國慶日。

1789年7月14日,象徵法國擺脫封建帝制,成為現代國家的開始。在此一史觀下,1789年之後的法國史,無論政權政體怎樣更迭,都是一部連續的現代史。中國歷史中能與法國那一天比擬的,恐怕便是1911年響起武昌起義第一槍的10月10日。由此觀之,中共推翻中華民國後取消雙十,將自己的建政日訂為新的國慶日,便不是那麼理所當然了。

或者從一個封建主義——資本主義——社會主義的教條馬克思主義階段論出發,我們可以將1949年視為一次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,當中帶來的歷史斷裂,比1911年的資產階級革命應該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從這個角度看,中共重訂國慶日,便再自然不過。但問題是這種僵化的階段論,就連中共當年也不承認。在1950年代中以前,中共一直強調他們搞的並非社會主義革命,而是要將1911年由孫中山開始而還未成功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完成。這一革命的任務,是要建立統一獨立國家和實行民主制度,而1949年後的中國,性質上還是一個資本主義國家。這些道理,毛澤東在1940年的《新民主主義論》和1953年的《關於國家資本主義經濟》中,是講得很清楚的。

西方的中國史學界,近年也出現了再思1949是否歷史分水嶺的潮流。不少史家走出冷戰框框,根據新史料,發現在1940和1950年代,國共兩黨在各自控制區域施行的政策,其實都大同小異。兩黨建立自己合法性所用的修辭和背後的意識形態,也是模糊難辨。

例如有研究國民黨重慶時期經濟政策的學者發現,40年代國府已經開始大搞國營企業,更嘗試在農村推行合作化。有學者表示要純粹從文字與政策內容去分辨一份40年代的政府公文到底是來自重慶還是延安,其實十分困難。另一位熟悉50年代台灣土改運動的學者更曾告訴我,當時國民黨討論農村問題的內部文件,經常使用與共產黨幾乎一樣的階級分類法和階級鬥爭的語言。

當年國民黨疑似共產黨,共產黨原來也疑似國民黨。40年代,中國出現了一篇題為〈民主頌:獻給美國的獨立紀念日〉的親美文宣,開首第一句就說:

「每年這一天,世界上每個善良而誠實的人都會感到喜悅和光榮;自從世界上誕生了這個新的國家之後,民主和科學才在自由的新世界裏種下了根基。167年,每天每夜,從地球最黑暗的角落也可以望到自由神手裏的火炬的光芒。」

還說:

「中國人對美國的好感,是發源於從美國國民性中發散出來的民主風度,博大的心懷。」

文章的結論是:

「美國在民主政治上對落後的中國做了一個示範的先驅,教育了中國人學習華盛頓、學習林肯、學習傑弗遜。」

文章的崇美之情,肉麻到令人瞠目結舌,不說還以為是曾留學美國的國民黨權貴(如宋美齡)之傑作。若不說年份,更會令人以為是出自今日香港據說收受CIA資助、時刻想要搞顏色革命的泛民漢奸之手筆。但事實上,這一奇文乃中共黨報《新華日報》在1943年7月4日的社論。

國共兩黨既然如此類近,那麼1949年10月1日,還可以算是一場翻天覆地革命的勝利嗎?說內戰其實是社團兄弟內訌、互爭地盤,最後輸了的一方被趕盡殺絕,草台灣,會不會更適合?

既然1949年發生的只是一次政權易手,是現代中國史在1911年10月10日拉開帷幕後的其中一段插曲,那麼中國可否趁2011年辛亥革命100周年,仿效法國之例,將國慶重新訂在人民與封建皇權決裂的一天,而不是訂在決裂後某個特定政權或政體成立的日子?

倘兩岸同日國慶 和解一大步

如果海峽兩岸能慶祝同一個國慶,這肯定是兩岸和解的一大步。辛亥革命和孫中山,畢竟是唯一能超越國共衝突,兩邊都認同的符號(台獨死硬派除外)。但要中共重訂國慶日子,肯定與要求它主動放棄政權一樣異想天開。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,在最初都是多黨並存的共和體制,但後來都變成是黨天下,再而是家天下(以前的蔣家和今天的太子黨)。當共和國由公變私,子承父業代代相傳,「哪天是國慶」的問題,便變成了「這是誰的江山」這一皇權色彩極濃的問題,萬萬碰不得。

辛亥革命至今,已近100年,但我們仍擺脫不了封建皇權的餘毒,中國仍不是一個正常的現代國家。這不得不說是中國人民的悲哀。

■伸延閱讀:

Paul A. Cohen 2003. "Ambiguities of a watershed date: the 1949 divide in Chinese history "in Paul A. Cohen. China Unbound: Evolving Perspectives on the Chinese Past. Routledge

William Kirby 1990. "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modern China: economic planning on the mainland and on Taiwan, 1943-1958." 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. No. 24

作者是美國印第安那大學、布魯明頓校區社會學系助理教授

原文: http://news.mingpao.com/20091005/fab1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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