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0月31日 星期六

馬家輝:60年前的國號,60年後的期盼

【明報專訊】10月1日終於過去。各式跟60周年國慶相關的巡遊、晚會、飯宴、特輯以至抗議紛紛落幕,現代城市人的「時間感」向來極度壓縮,才五、六天,彷彿一切都是頗久以前的事情了,唯剩《建國大業》仍在上映,電影廣告海報掛牌仍然高高懸掛於街頭巷尾,似在不斷提醒大家,一甲子的滄桑起伏終究渡之不易,香港人,中國人,切勿輕易忘記。

《建國大業》好不好看?內地輿論當然有褒有貶,但總體而言,似是普遍認為比預期中稍佳,這畢竟是一齣「主旋律」掛帥的賀慶電影,只要拍得場面熱鬧、娛樂性強,不讓觀眾打呵欠或喝倒采,便算贏了,導演韓三平自有他的基本功力,逾百位不管有沒有外國護照的明星演員亦能「搶奪眼球」,所以,可以收貨了。

尚未看過電影,故難評論,可是我看過了角色表,發現有些曾在「建國大業」裏作出或彼或此貢獻的人物似乎未被編進劇內,因此可以想像,這齣百多分鐘的政治大戲必然遺漏了某些或悲或喜的歷史情節,今天國慶雖過,但再來談談,亦是好的,因為特區傳媒對於60年前的建國過程略嫌報道得不夠細緻,忽略了好些血肉故事。

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60周年,不妨就從國號談起。

話說1949年6月中旬,新政協籌備會在北京舉行第一次全體會議,論及國號問題,各有高見淺見歪見怪見,「中華人民民主國」、「民主主義人民國」、「中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」、「中華聯邦民主國」等名目皆有粉絲擁躉,其中又以「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」最為熱門,主因或是毛澤東曾經提此名號,不排除有人「承旨」和議。經過一番爭論,果然,毛澤東的意向得到廣泛支持和通過,一份《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政府組織大綱草案》出籠了,毛老大亦在會議致詞時領頭高喊「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萬歲!」。

然而過了兩星期,新政協籌備會分組討論大綱細則,有人提出翻案,清華大學教授張奚若大聲疾呼﹕「有幾位老先生嫌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的名字太長,應該去掉『民主』二字。有人民就可以不要『民主』二字了,豈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?而且Democracy一詞來自希臘字,原意與人民相同,去掉『民主』二字後,也很容易明白,我們是共和而非專制,是民主而非君主,是人民而非布爾喬亞的國家。」

張奚若的意見惹來了反對,有人認為與其不要「民主」,不如不要「共和」,以便向國人宣示「主權在民」的開明立場,將來國力富強了,更可進一步改變國號為「中華社會主義民主國」。

兩造見解爭持了一番,最後,「共和」勝出,「民主」退位,大會把通過了國號送交毛大佬和周宰相確認,兩人點頭同意,反正毛澤東早在1948年8月便隨口說過「我們要建立獨立、自由、富強和統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」,如今面對眾議,既然不違己意,何妨順勢表現一下「民主」風度?

我們今天回頭察看,從「後見之明」的角度讀史看事,難免暗笑當天的國號爭議純屬黑色幽默。「共和」也好,「民主」也罷,60年來的國運進程在在證明了皆只是紙上虛銜,毫無實質意義,歷史發展已對張奚若所感慨的「豈有人民而不民主的呢?」作出了最大諷刺。當然,中國並非特例,別忘記北韓的國號全名亦是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」,民主人民共和三者兼備,那又如何?

我猜《建國大業》沒有把這段國號之爭拍進戲內,也更不會把關於國號簡稱的爭議納入其中。

事緣在新政協確定國號、草擬文件時,附帶提出了一個國號簡稱﹕中華民國。主其事者為周恩來,他認為改朝換代以後,至少在過渡期裏,應該照顧到民間社會的稱號習慣,兼容並蓄,保持和諧。此議一如意料引起反對,周宰相乃於9月下旬邀請了廿多位70歲上下的「政壇元老」共聚商討,以一番漂亮話語作為開場白﹕「今天請來赴宴的,都是辛亥革命時期的長輩,我國有句老話,叫做『請教長者』,今天的會就是如此。在政協討論文件時,各位看見國號『中華人民共和國』之下,有一個『簡稱中華民國』的括號。這個簡稱,有的說好,有的說不必要了,常委會特叫我來請教老前輩,看看有什麼高見,老前輩對『中華民國』這四個字,也許還有點舊感情」。

老人家表態了。黃炎培和何香凝不反對用此簡稱,因為「中華民國是孫中山先生革命的一個結果,是用許多烈士鮮血換來的,一旦換掉,會引起不必要的反感」。馬寅初、張瀾、陳叔通、沈鈞儒、陳嘉庚、司徒美堂等大哥大則表示不滿,認為「中華民國」只是一塊爛招牌,拆掉無妨,其中以周致祥的意見說得最激動,此公在清末已是進士,辛亥革命後,隱居卅多年,從來不奉「中華民國」正朔,但對中國共產黨支持甚力,他幾乎聲淚俱下地說﹕「我反對仍要簡稱,什麼中華民國,這是一個禍國殃民、群眾對它毫無好感的名稱。二十多年來更是被蔣介石弄得不堪言狀了。我主張就用中華人民共和國,表示此次人民革命和辛亥革命的性質各不相同!」

既然反對聲浪是「主流方案」,周宰相便順手推舟,同意把「中華民國」四字從中國大陸上徹徹底底地抹去斫去了。

60年前的建國大業,確有說不完談不盡的細節故事,勝利者共產黨這邊固是如此,失敗者國民黨那邊亦是相同,譬如說在1949年10月1日當天,蔣介石曾經考慮派機從廣州起飛轟炸天安門,因為當時尚有幾個南方大城留有藍色勢力;又如蔣介石在1950年3月曾在台灣對其部下公開講示,「我們的中華民國到去年年終就隨大陸淪陷而已經滅亡了,我們今天都已成了亡國之民」……兩岸政權和人民在60年前的10月分別走上截然不同的歷史道路,一甲子下來,各有另一場成敗,各有另一種榮辱,歷史戲劇之曲折迂迴,顯然不是《建國大業》之類的政治電影所能盡述所能展示所能剖析。

而到了60年後的今時今日此時此刻,唯望兩岸政權皆已明白,不管國號是什麼,也不管大國或小島,「向人民負責」終究是政權存在的唯一意義、最大意義。在這意義下,兩岸政權很明顯皆仍有或寬或狹的努力空間。新中國,舊中國,在千萬年後的歷史厚冊上或許都只變成一行小字,無論如何,中國人最期待的,其實是一個真正擁有文明富強、公義和平的「新新中國」,兩岸政權隔海對峙又隔海合作,應該以此為最大目標和最終目標,因為,有人民才有國家,千萬別顛倒了邏輯次序。

馬家輝

資深傳媒人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