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7月21日 星期二

羅恩惠﹕犬儒與病態 —— 一個TVB前記者的自省

【明報專訊】拍了廿年紀錄片,從港台電視部、97前的亞視、加拿大新時代電視,回流後2002年加入無新聞部《星期日檔案》出任首席編輯,曾經以為自己專業又「正常」——評斷是非、邏輯思維、尋找素材並在死線和限制下完成任務。去年底去職轉投傳媒教育,拉開距離才看到自己的犬儒與病態。

兩年前編《檔案二十年》專輯,從收藏庫搬出過千集故事,部分更是八九十年代看過的《檔案》經典,周末在無人的辦公室閉門觀看,不需要再和被訪者保持距離,心情隨主人翁的命運起伏跌宕。和很多新聞部同仁一樣,我們相信這不僅是一份工作,我們也在記錄歷史。

受爭議的新聞處理

記錄歷史,曾經是港人對無新聞的期許。處理新聞何時變質?我相信和2004年新聞部改朝換代有關。但新聞是專業,報道出街要經過重重關卡,為什麼「偏頗」的報道可暢通無阻?這幾年事例甚多,下面是較深刻的。

2006年8月駐京記者做直播:「《海峽時報》特派員程翔今天被正式起訴間諜罪,消息指他為台灣××基金會寫稿,每篇稿收費××。」記者不用道明消息來源──是線人或是國安?新聞可以過關?雖然對報道充滿疑惑,但觀察其他同事反應平靜,似乎已習以為常。

對電視新聞從業員,無的優勢很明顯:收視率、薪酬和社會認同而生的「虛榮感」都比其他傳媒佔先,這些都是內部制衡力量特別薄弱原因。和很多機構一樣,提出不受上司認同的採訪議題後果明顯,仍然喜歡這份工作只好妥協。「事旦男」舉牌事件反映公眾的容忍已到極限,要求YouTube拿下片段是無一貫霸權主義的反照。

以下列舉最受爭議的新聞處理:

■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錄音帶於5月14日曝光,消息傳出各媒體下午1時半開始重點報道,無《六點半新聞》卻隻字不提,至晚間新聞才簡短提及,這與新聞的爆炸性和重要性不符

■「六四」20周年紀念日,無《六點半新聞》以第三條報道「六四」消息,頭條、二條分別是天水圍學生濫藥及立法會研究延長長者乘車優惠。相對其他同類媒體——有線新聞、now新聞台及亞視新聞俱詳盡報道,亞視《六點鐘新聞》更佔據完整第一節

無有關「六四」的報道和專輯不合比例地少;以24小時新聞台為例,接受有線及now新聞台專訪的敏感人物包括王丹、吾爾開希、丁子霖、鮑彤、方勵之及方政等。無不但沒有專訪這些關鍵人物,播出的平台也棄用《新聞透視》較批判性的方式,改用較軟性的《星期日檔案》,迴避談核心問題的困窘。

以同類節目比較,香港電台電視部《鏗鏘集》4集《走過二十年》部署精密,出動兩名資深記者,去年10月於法國、北京和美國採訪,《回家》、《解結》、《延伸》及《守望》編排細膩、借古諷今,從歷史展望未來,是理想的公民教育範本。有線新聞的《神州穿梭》於年初起動,《猙獰歲月》及《回鄉夢碎》由專跑中國新聞的資深記者操持,努力還原歷史面貌。反觀無《星期日檔案》的《他們的8964》只在本地拍攝,對事件的檢視與「六四」二十周年的重要性不符。

新聞自律雖然離市民生活很遠,但年輕人組成「香港投訴合唱團」創作的歌詞,反映觀眾不再被動接受資訊:「CCTVB最快最新、是是旦旦無法過問、報道缺實欠公理、當我係傻要我睇、連篇大話嚇死你。」本來可以疏導觀眾情緒的廣管局電視台牌照公聽會和立法會會議,無總經理陳志雲並無善加掌握,反而傲慢回應,觸發更激烈「反無」浪潮。

陳志雲指,「路透社規定《趙紫陽回憶錄》的錄音帶要在八時後才可報道,故此六時半新聞未有報道」。(《蘋果日報》09年7月1日)這種解說連中學生都說服不了;新聞以快為先,24小時新聞台更責無旁貸。新聞部主管考慮政治風險,大可出30秒「四平八穩」的hard news;但竟將重要新聞由午後拖延至深夜,失誤還要推諉於路透社。

對於「六四」當日維園集會不作頭條,陳志雲解釋是由於集會「尚未開始」,又指,「新聞部完全獨立。公共事務部過去廿年,每5年都會製作『六四』特輯,在『六四』20周年當天,在《六點半新聞報道》中有關『六四』的新聞也長達8分12秒」。這些繞過問題核心蒼白無力的強辯,愈說愈無力。

捍衛新聞編輯的防線

新聞獨立是新聞人以生命捍衛的防線。1926年在內地創刊的《大公報》雖是民營,但在抗日和國共兩黨拉攏的動盪時期不偏不倚,總編輯張季鸞提出四不方針:「不黨、不賣、不私、不盲」贏得各方尊敬。張季鸞給同仁的信中說:「假若本報尚有渺小的價值,就在於雖按商業經營,而仍能保持文人論政的本來面目。」

無新聞編輯方針的「獨立性」出現根本變化,與其推諉管理層,首先還要躬身自問。年前《星期日檔案》在美國採訪「中國熱」,記錄中外人士熱中孔子學說。節目播出後總監帶記者,與負責海外市場的高層去探討「商機」。去年10月開始,所有跨境採訪,近如深圳、東莞,都要由總監親自向老闆娘匯報才得拍版,重大新聞亦然。新聞突發事故多,賺大錢的企業努力約制成本之餘,並沒有對新聞編輯政策獨立有起碼的尊重。這大半年已經有眾多採訪計劃,因為「不被告知」的原因而泡湯,當然包括今年《星期日檔案》倡議的兩集「六四」專題,計劃往美國和台灣採訪。

總經理陳志雲掌政後,打破歷年「總經理」的定律。隔天散見於各報娛樂版,不單對娛樂及資訊節目事事參與,《志雲飯局》間中還會在新聞時段出現。《新聞透視》去年12月20日的《地質公園》專輯中,陳更以「保育人士」身分隨香港大學師生團參觀深涌、枝莊、赤洲並暢談生態保護。

5年前我為《星期日檔案》拍「六四」專輯《離家十五年》,是工作生涯最艱難的採訪。難不在題材而在後面的拉鋸。我們建議採訪王丹、丁子霖,主管以「沒有新意」為由否決;反建議採訪吾爾開希及柴玲等主線,但前者形象負面,後者早已離開民運從商,為我們拒絕。「擦邊球」最後僥倖通過但層層審視,6月7日的檔期,為加強審稿時間一度建議推遲一周播出。新聞和敏感之間取態明顯。

離開無半年,看見自己的犬儒,對偏頗報道也「習以為常」。「事事旦旦」以後TVB前線記者備受攻擊,是無辜的受害人。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,大氣電波屬於公眾,群眾的憤怒可以理解。但監督社會公器更有效的方法是出席廣管局本月14及24日舉行的公聽會,抒發己見。若還制衡不了?那可能要學內地22位媒體人、律師及學者聯署公開信《抵制央視,拒絕洗腦》。將謊言和洗腦拒諸門外。

【文章轉載自香港電台《傳媒透視》2009年7月號】

作者是傳媒教育工作者、獨立紀錄片導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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